我慢悠悠地说着,不瞬目地盯着老妇人的眼睛,最初那双枯涩的眼睛里透出几分不耐烦,但是忽然间,她的瞳孔放大了,流露出了惊恐。不仅仅是惊恐,而是某些藏在她记忆深处的东西苏醒了,什么东西从里到外刺穿了她眼瞳里的那层灰。她猛地坐直了身体,双眼忽闪如一只受惊的小鹿。我没看错,年轻时的她以这样一双眼睛转盼,不为她动心的人应该不多。
“归墟没有底,有人说,若是落进去,永远也不会死,”我轻声说,“只是随着水,飞落……飞落……不停地飞落,你的所有往事,如踏破荒原的野马般蛮横地在你脑海里苏醒,你闭上眼睛,就仿佛回到了最初。”
妇人,不,现在我应该称她为女人了,她的双眸里仿佛有坚冰融化似的,连带着那些惊恐、那些木然、那些时间留下的痕迹,化为一池春水。春水溢出了眼眶,点点滴滴地打在襟前。
“你认识他?”她的声音轻轻地颤抖。
“曾经是最好的朋友,也曾是敌人。我从他的家乡来,家乡的人们还在等他回去,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。所以想把他的事情写成一本书。我知道他见过你,他来过这个港口,想去归墟。”
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一直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。”女人低着头。
“楚昆阳。”
“楚昆阳。”女人反复念着这个名字,如同把珠子含在齿间。
“阿四,带少爷出去玩一会儿,我和先生讲一位朋友的事,没事不要进来。”女人对伙计说。
孩子被带走之后,女人沉默了很久,一直望着南边,南边是港口的方向,吹来的风里带着浓浓的海味,吹乱了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,一缕额发在风里飞舞,“那是敬德帝十八年夏天的事儿,他忽然来到这个港口,风尘仆仆……”
时间回溯:大夏逸阳帝十八年,初夏。
夕阳下,碎波上,仿佛有一层熔化的赤金流淌。
温暖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,携着水手们嘹亮的歌声。
这条十余里长的海崖叫“莲石滩”,南侧是一望无际的白沙滩,北侧则是犬牙交错的海崖。这一段海岸微微凹向陆地,是一片少有的深水良港,可供大船停泊。莲石港因此兴起,是宛州南海岸最大的渔市,每日有数十万斤新鲜渔货在岸边交割。
又到了收渔的时候,渔船从远海归来,离港几里下锚,立刻有成百上千的小舸船围上来,小舸上的年轻人攀着船舷的缆绳伸长脖子高喊价钱,渔船主们一边没好气地把这些抢买渔货的猴崽子们往下踹,一边指挥水手把谈定价钱的货卸到小舸上去。当地人把这种小舸叫做“海梭子”,划着小舸的叫做“海蛎子”,穷人家的小伙子上不了大船出不了远海,就靠着一艘小舸做“抢鲜”的小生意。
要等渔船入港卸货,渔货最早也要明天早上才能上市,鲜味就差多了。海蛎子们仗着小舸,抢下最鲜的货色,立刻转手给商户,当晚就在市集上出售。人们把鲜鱼带着一罐海水买回去,加点细盐和嫩笋,用小火煨一整夜,第二天早晨就是一锅乳白色的鲜汤。这份滋味,天启城的皇帝也享受不到。